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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傾城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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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第六章傾城是《不遇》全文收官章節,共計10回。由於是文末10回,所以每回的配圖不再和該回劇情掛鉤,而是手繪的全文角色,出場順序按重要程度排列。傾城此章,每回有回目標題,標題即劇情,同時連起來是一闋《沁園春·不遇回目詞》。

傾城01.殺決妙算,同室相亂,飛花令伴。

甫昔少年日,早充觀國賓。

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。

——唐·杜甫《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》

滾滾車輪壓出兩道轍痕,在車馬轔轔聲中,薛洋執著曉星塵的手,為涉世未深的道長娓娓道來:

“南陽胡氏,傳言先祖為上古神祇東皇太一,是當今世上最古老的氏族。平龍崗翠竹成海,家紋亦為竹葉,世代遵照‘中立不依’的家訓,從不參與百家任何紛爭,潛心修真,是半避世的神秘氏族。百年來,能讓他們移駕參與的百家盛事,幾乎只有清談會,而歷任胡氏家參會弟子,品玄論道精妙絕倫,道法造詣極深。每每清談會辦,他們翩然而來,才學驚艷眾家之後,又杳然歸去,可以說是相當孤僻的一族了。”

“我在山上什麽都不知道。下山以來,兩番去清談會,也從未註意過他們。”曉星塵道,“想來是只顧著看你去了。”

薛洋雙目閃閃發亮,捏了捏曉星塵的素手,又道:“胡氏現世,伴隨著‘諸葛謀,古月斷’的聲名鵲起。先是八十餘年前,你師兄延靈道人下山,作為幾百年來第一個入世的抱山散人門徒,他真是十分優秀。”

“他剛下山的時候,因為本領高強,人人敬佩稱讚,他也成了正道中的仙門名士,是當時溫氏最受尊崇的上卿,可謂風光得意。忽而有一天,一名穿青衫的少年踏月前來,趁溫氏召集百家商議要事之機拜訪岐山,寥寥數語,便揭露了一個驚天秘密。”薛洋道,“原來延靈道人後來不知遭遇了什麽,性情大變,突然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,那些年,溫氏治理下的許多慘案懸案,手段殘忍,罄竹難書,竟全是這位延靈道人所為。”

曉星塵面色凝重。薛洋安撫性地拍了拍他,道:“這名青衫少年,當年不過十六歲,神情冷淡至極,似乎對所言之事興趣缺缺。他邏輯雖然嚴密,但不過是以智謀推測智謀,缺乏如山鐵證,溫氏自然袒護延靈道人。少年和眾人說了幾句,便很是不耐煩,似乎厭惡繼續糾纏不休,斷然徒手拔出一旁聶氏家主的長刀,直接砍向延靈道人。”

徒手來往,不配兵刃。曉星塵立刻想到了宋嵐在華山上相遇的青衫少年。

“他行事果斷,每一招都砍中延靈道人,刀無虛發。不過一百招上下,延靈道人就這般被他亂刀砍死了。死前延靈道人對他破口大罵,竟是將少年揭穿他的樁樁惡行,供認不諱。”薛洋道,“這名青衫少年,便是現在南陽平龍崗胡氏的家主胡古月。胡氏煉丹、辟谷、龜息,乃至占星蔔夢皆是一絕,潛心於修仙飛升之法,今世又出了個醫術出神入化的諸葛平,於延壽術法上深不可測,胡古月已是百歲老人,依舊精神矍鑠。他行事果斷自負,孤僻冷淡,可畢竟為江湖除掉了一個道貌岸然的大魔頭,溫氏也不好說什麽,任憑他翩然遠去。自此之後,南陽胡氏才在玄門百家中正式登場。”

“刀刀中敵,難怪華山那童兒會被人訓斥‘你一擊不能中人,丟盡胡氏顏面,安能再戰’。”曉星塵道:“我這位師兄究竟在下山入世之後,遭遇何事,以致性情大變,至今成謎。恐怕今後也不會有人知道了。”

薛洋道:“胡氏第二次閃亮登場,是二十五年前。那時抱山散人又有第二名弟子下山,便是你師姐藏色散人。”

“二十五年前。”曉星塵立刻道,“師姐當時下山多年,早已嫁給魏長澤,並帶著他背叛江楓眠遠走高飛。魏無羨那一年都好幾歲了,正是她們夫婦在夜獵中失手喪生的時候。”

“正是。江楓眠是鼎鼎有名的大俠客、大好人,藏色散人和魏長澤做出這等勾當,雖然天下人都拿武功高強又我行我素的藏色散人沒辦法,卻也人人不齒,對兩人鮮有關註,更不知他們已然死無葬身之處。”薛洋道,“是胡古月在江氏舉辦百家清談大會時登場,根據最近雲夢連續幾起妖祟殺人、近日銷聲匿跡的事,推斷出藏色散人夫婦已經遇害,但魏無羨被護著幸存下來。”

曉星塵道:“他是不是,又沒有證據?”

“道長真聰明。”薛洋馬屁立刻跟上,大拍特拍,直臊得曉星塵要拿拂塵塞他的口,才說回正事,“可他這回並非只身前來,還帶著個坐著輪椅、面如冠玉的九歲少年郎。”

曉星塵道:“諸葛先生。”

“沒錯。”薛洋道,“諸葛平當時乳臭未幹,卻邏輯縝密,推斷精準,言辭滴水不漏,將不引人註意的人證物證一應俱全都搜集好了,串成無法辯駁的一條線,可謂鐵證如山,由不得人不信。”

曉星塵道:“諸葛謀,古月斷。”

“江楓眠當場便要發瘋,不顧勸阻,丟下妻兒立刻親自領人跟諸葛先生尋人。諸葛先生多智如鬼神,順著一路蛛絲馬跡,找到了已淪為乞兒,正在被野狗撕咬的魏無羨。”薛洋道,“道長,你說這胡氏為何,總和抱山散人的弟子糾纏不清?”

曉星塵面沈如水,無法回答。

好一個,諸葛謀,古月斷啊。

人馬行於仙督禦道上,蓮花塢的輿馬同不凈世的車乘並轡而行,這破天荒的榮寵,實在不像聶懷桑處事公道溫厚的風格。

薛洋撕開一包肉脯,對曉星塵撒嬌道:“道長先吃。”

也不待曉星塵開口,抓住道人腦後長發便強硬吻了上去。一片肉脯被兩人唇齒相依著吞下,薛洋勾起曉星塵下巴,偏頭在男人薄薄的耳垂旁道:“道長啊,最好了。”

也難怪他一路上,每吃一份零食,心中對曉星塵的愛意便多添一分。

整頓人馬出發那日,傅三月依舊一樣樣美食往李飛音懷中堆砌,薛洋正看得出神,曉星塵卻將沈甸甸一個包袱送到他手中:“阿洋。上回請靈祭,我聽你吐納,似乎很羨慕李家主有傅姑娘贈送點心。這回出遠門,我也為你備了一包。”

薛洋看曉星塵微笑如春,心情大好,迤邐前行的車馬卻聽從仙督號令,突然停了下來。

“聶懷桑搞什麽名堂?”他挑開窗簾張望,只見聶懷桑已下了馬車,手執馬鞭撩起玄鳥紋的車簾。車簾裏伸出一只戴著指環的五指修長的手,銀色指環上綴著一顆光芒璀璨的紫晶石,映襯得那手關節分明、肌理緊致,十分有力而貴氣。

聶懷桑伸手扶過那只手,一臉春風得意的江澄從馬車內探出身子,就著聶懷桑扶他的手緩緩下馬,神態自然。聶懷桑放下馬鞭,與江澄走了幾步,拉車的馬微微有些動靜,這馬靠著江澄那邊,聶懷桑生怕江澄受驚,迅速探手扯住馬韁。江澄垂眸看著聶懷桑,眼中的笑意和情深如錢塘潮水,重重漫過。

薛洋冷眼看了一會,撂下窗簾,對曉星塵道:“真是不得了,仙督屈尊紆貴,為江澄執鞭隨鐙,喝停大隊人馬,只是因為路過一架秋千,他要親手為江澄推秋千,讓他玩得開心。”

曉星塵有些意外,又淡淡笑道:“想不到江宗主如此童心未泯。”

“江澄這種死要面子的人,怎麽可能開口說要玩秋千。”薛洋哼道,“頂多是他路過時多看了那麽一眼,聶懷桑就立刻下令停了車。”

曉星塵道:“仙督平素行止有禮,從來不做這樣事。可見情之為物,教人方寸盡亂。”

“道長,你就不覺得,聶懷桑如此做很刻意麽?”薛洋不敢茍同道,“就好像故意要迷倒江澄,要盡快讓江澄對他動情至深,再也沒法自持——溫柔鄉,英雄冢啊。”

曉星塵卻誠摯道:“阿洋,我待你好,是心悅你,再沒別的。”

薛洋本在冷笑,耳聽這話,沒有防備,突然和中毒一般心跳驟烈,耳熱心炙,被淡淡說話的曉星塵撩得愛意如潮。

他想到曉星塵一介瞎子,為他修門縫衣、教棋授書,寵自己寵得如母似師。他俠名傳萬家,卻偏護天地不容的自己,更夜夜承歡榻上,讓自己享受到了無上快樂。

論輕憐密愛,曉星塵對薛洋做的,從來絲毫不比聶懷桑最近對江澄做的少。

曉星塵已摸索著捉住薛洋的手,又呆呆道:“我心悅你,待你好,比待自己好還開心,全不是刻意的。”

薛洋眼眶有些發熱,他低聲道:“道長,我知道。”

聶懷桑就這般縱著江澄走走停停,又過了兩日,抵達平龍崗無邊無際的竹林。這片竹林青翠欲滴,如海如雲,只是林子外圍卻以五行八卦的陣法懸掛條條垂地白綢作為遮擋,懂行之人一望便知是布了迷津之陣,讓人亂進之後無法自由出入,只得困在林間。白綢綠竹間,獨留一個出口,胡氏迎客的隊伍,早在此門恭候多時。

領隊迎接他們的,是一位穿儒服的青衫少年,望之十四歲上下。“仙督訪帖早已送到。”少年道,“家主吩咐童兒,倘若只是來送宋道長舌頭的診金,仙督將千金放下便可返回。若是還要醫治他人,便要憑本領過關。”

聶懷桑還未說話,薛洋搶先道:“你家諸葛先生救人不就宗主親來、千金一診兩個規矩嘛?怎麽又要過關了。”

“那就去怪宋道長吧。”童兒道,“得了我家先生診治的恩惠,先生不過想打探些小事,他卻吝於相告。我們胡氏難道好欺負嗎?所以自此之後,看一人,過一關。”

他埋怨的是宋嵐與諸葛先生僵持數月,不肯洩露抱山蹤跡的事。

薛洋大翻白眼,聶懷桑笑問道:“童兒,這關是如何過法?”

“那就聽仙督自己選了。”童兒道,“可以過文關,也可以過武關。”

“我們這回要救三個人,一個是治內傷,一個是治臉,還有一個是治死後魂魄不得往生,”薛洋又搶先道,“一文一武便是都過,不還少了一關?”

童兒道:“仙督好貪心啊。你們可以選三者中間棄了誰嘛。”

藍曦臣此番沒帶人馬,藍氏就他和藍景儀兩人同行。他坐在一騎銀鞍白色良馬上,本一臉心事重重,此時看著薛洋,不由心中奇怪:懷桑那些屬下個個對他恭謹異常,獨獨這個成美卻是舉止隨意,與其說把懷桑視為仙督,不如說視為朋友,這是為何?

他再看薛洋時,只見薛洋一舉一動都是隨性不羈,笑時露出兩顆虎牙,言談全無世家子弟的繁文縟節,邊說還邊掏出甜點往口中送,有種無法無天的氣韻,實在是個難得一見的有趣之人。

聶懷桑並不正面交談,只淡淡吩咐道:“等會便要勞煩諸葛先生連救多人,診金先奉上了。”

他一聲令下,頓時有聶氏家仆擡著四口沈重的箱子出來,並當場打開。只見日月照耀金銀臺,足足四大箱金子,每箱皆需十名壯漢共擡,滿滿放著千金金磚,將竹林都照出金燦燦的顏色。

童兒也沒見過如此大的手筆,一時無法立刻退回一箱。

“勞請童兒親手將這件東西轉給胡家主。”聶懷桑將引魂寶鑒送上,輕描淡寫道,“便當不凈世對平龍崗連續醫治三位病人勞苦功高的額外酬謝。”

如此貴重,聶懷桑只隨意讓他轉交,一字不提錢財,卻豪富得讓人膝蓋發軟。

童兒接過引魂寶鑒的手微微顫抖。胡氏一心飛升,對富貴名譽愛理不理,但引魂寶鑒是通靈神物,聶懷桑這樣投其所好,重禮砸人,他已徹底沒法拒絕了。

聶懷桑等他將鏡子一接到手裏,立刻毋庸置疑道:“先禮後兵,先過文的那關。”

輕描淡寫幾句間,童兒已不由自主跟著聶懷桑的節奏走,差人將金山寶鑒搬入竹林深處,對聶懷桑語調客氣起來,作揖道:“走入這片竹林,仙督及諸君便是入平龍崗了。胡氏屬木,五行相克,金克木,所以按規矩,請各位先將金屬鑄成的兵刃繳了。”

此話一出,眾人嘩然。

聶懷桑默不作聲,高高站在馬車上。他表情未變,依舊搖著扇子似笑非笑,但周身逐漸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來。

童兒硬著頭皮,彎腰更甚,主動解釋道:“胡氏自古避世,有自己的一套規矩,入鄉隨俗,還請見諒。”

過了許久,聶懷桑才從鼻中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
童兒領人前來收繳諸人兵刃,傅三月的佩劍“陽春”,李飛音的佩劍“春靜”都解開遞上。薛洋看著童兒朝自己走來,對曉星塵耳語道:“道長,這林間垂著白綢。”曉星塵對薛洋微微頷首。童兒走到兩人跟前,薛洋怒極反笑,將降災交給童兒時,握了握童兒的手,加重語調道:“小孩,我這把劍,你可要好生看護啊。不然呢,我們走著瞧。”他說的時候甚至嘴角上揚,可童兒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,立刻背著他轉向曉星塵,薛洋待他一轉身,自己也往外走了幾步。曉星塵將霜華解下時放在童兒掌心卻不松手,童兒取了幾次也取不動,正要開口,曉星塵卻松了手。童兒識相地離開曉星塵時,薛洋正好去而覆返,又挨著曉星塵站住。輪到烏晚風時,烏晚風甚為不舍地拔出劍看了看,只見這把烏氏傳家寶劍“無垢”通體透明,是以晶石淬煉鑄成,劍身靠上有顆淚珠形狀的鏤空,晶瑩剔透,劍如其名。當年射日之征,烏氏滿門戰死,赤鋒尊只身三進三出,才拼死從溫若寒手下奪回了無垢,烏氏家主烏弄風臨死前咬破手指,歃血起誓烏氏世代效忠聶氏,並請求赤鋒尊將無垢帶回邯鄲,交給長子烏弄影。

童兒見烏晚風滿是眷念,出言譏道:“無垢公子連恩師頹敗的氏族都能舍之不顧,倒舍不得區區一劍嗎?”

藍曦臣聞言一震。

往事如風,烏晚風壓下回憶中藍啟仁失望憔悴的神情,一言不發將無垢交給了童兒。

無垢公子不卑不亢,淡淡道:“藍氏衰敗,不是我能救的。”

童兒接過劍,有些不屑,繼續激他:“怎麽,一個竊書賊而已,無垢公子這就怕了。”

“縱然藍氏秘技盡失,為天下人所共享,但天下人不過新習,再苦心鉆研,也比不過一生勤練修行的藍氏長老們。只要藍氏各大高手齊心協力,將畢生研習藍氏秘訣的獨家心得、竅門匯總,在此基礎上切磋共謀創新改進,藍氏依舊技高天下人一籌。”烏晚風平平靜靜道,“可惜,溫家火燒雲深不知處那次,連家主帶好幾個頂級高手都遇了難。血洗不夜天城,魏無羨又殺了藍氏幾大頂級高手,剩下的藍氏宗師,不過三十位長老而已,又全被含光君不留餘地一一重創,他們內丹受損,再也無法重現巔峰狀態。”

“我在雲深不知處求學時,常常感嘆,放眼整個藍氏,除了雙壁,找不出第三個能排得上號的高人,以至蘇涉說反便反。藍氏雙璧論單打獨鬥,我不是對手,可我當年十七八歲,已常感慨雙壁為何看不透藍氏盛狀岌岌可危,更不懂不夜天城滔天大禍,為何澤蕪君竟還能護著含光君。”烏晚風道,“從含光君自相殘殺藍氏所有長老開始,藍氏註定一推就垮了。”

“物必先腐而後蟲生,”他道,“我如果早生十年,為了回報恩師,就算肝腦塗地、血濺當場,也要拼死擋著含光君的。”

“可我畢竟,愛莫能助。”

無垢公子對童兒道:“恩師如此厚我,你以為,我不想幫藍氏嗎?”

“這天下,是天下人的天下,非我一人的天下。”烏晚風道,“秦失其鹿,天下人共逐之。即便藍氏當了仙督,能有聶氏桑柔盛世的氣象嗎?”

“溫氏便是前車之鑒。”他道,“德不配位,必受其殃。”

藍曦臣心中劇痛,一時險些從馬上栽下來。藍景儀連忙扶住他。

他澤蕪君盛名在外,長著一張俊美絕世的皮相,許多少女,便將他同三毒聖手江澄並列而論。

江澄以一人撐起整個雲夢,面對魏無羨,何其忠義兩全,始終牢記宗主重任。

可他呢,畫皮之下,優柔寡斷,和江澄完全不是一路人。

就像他當年沒能狠心阻止義弟金光瑤,導致聶明玦死無安寧。

他也沒能狠心阻止親弟藍忘機,導致全族三十位長老在他這個宗主眼前,一一金丹崩裂。

他這一生,便全敗在弟弟身上了。

“無垢公子的策論天下第一,在雲深不知處學成時,藍啟仁覺得滿分尚不足夠,給你在滿分之上又加了十分。”童兒心服口服道,“君子如玉,目光如炬,不怒不悲,在下佩服。”

童兒來到藍景儀身前,望著藍景儀腰間道:“空的?”藍景儀神色一緊,偷偷看向聶懷桑,聶懷桑對藍景儀使了個眼色,藍景儀頓時神色坦然,張開雙臂沒好氣對童兒道:“是啊,金麟臺之變時,我的書香被含光君的避塵一劍劈成兩截,你看不到啊?”

他大咧咧咧指著臉上傷口,湊到童兒眼皮底下,口中道:“喏,看清楚了沒?還要問嗎?”

童兒“嘖”了一聲,躲開藍景儀,去收藍曦臣的朔月。藍曦臣此次出關,本因自己沈郁閉關而不理藍景儀毀容一事萬分愧疚,一路對藍景儀百般關註愛護,方才藍景儀與聶懷桑轉瞬即逝的眼神來往全被他看去。他一邊淡淡將朔月交出,一邊心中道:究竟是什麽時候,什麽時候懷桑和景儀竟然暗暗交好了?金麟臺之變前,懷桑月月來雲深不知處找我,為何從不對我這個宗主提及他與景儀是忘年交一事?

藍景儀心思單純至極。懷桑,你究竟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?藍曦臣想,還是說,你已經從他身上得到了你想要的?

童兒最後來到江澄和聶懷桑身前。江澄握緊三毒,滿面怒容,奈何明白聶懷桑救兄心切,只得心不甘、情不願地將三毒交上。童兒如釋重負,走到聶懷桑跟前,聶懷桑卻將手輕輕搭在若愚刀柄之上,笑吟吟道:“誰敢?”

此言一出,不怒自威。

聶懷桑目視前方,似乎不經意地理了理袖口。唯有仙督才能穿著的江山海潮紋在他赤紅色長袍的袖口上流光起伏,如驚濤拍浪,暗示他仙家至尊的身份。

敬你三分,給你顏面,求賢若渴。

但我是仙督,我是君主,爾等稱臣。

童兒嘴角微微抽動,青澀的臉龐浮現一抹難以掩藏的敵意,道:“看來這回的仙督,較以往的厲害。”

胡氏素來自詡方外,連百家向仙督進貢之事都特許免掉,是默認的傳統。聽他口吻,似乎以前也有仙督前來拜訪,並乖乖被繳了兵器。

“這回的仙督,恩澤南陽的,會較以往,多上許多。”聶懷桑微笑著,忽而話鋒一轉道,“不當仙門氏家,便無需被仙督拘著。”

他此言一出,江澄、藍曦臣、曉星塵、烏晚風、李飛音及百來人都身形微動,目光投向胡氏一行人。

誘之以利,脅之以威。

童兒見他眼神,訕笑道:“仙督裏面請。”

聶懷桑橫刀腰間,微笑道:“有勞童兒。”

童兒放松身側拳頭,掌心全是冷汗。

以前天下都說,清河雙聶,並無半點相似。

如今方知,耳聽為虛,眼見為實。

眾人在竹林中穿行,由童兒領路,順風順水地按五行八卦要訣避開各種迷陣,終停於竹海中央開辟的一處花園。這花園極大,設有石亭石欄、石桌石凳,供人賞花賞月。此時入冬已有將近一月,但園中引入地底溫泉,又設有各種暖盆,竟如一間溫室,供養滿園花卉,四季鮮花怒放。薛洋手賤,摘下一朵金星雪浪別到曉星塵耳旁,曉星塵捉開他的手,輕聲責備道:“不取自攀,可是君子所為。”薛洋滿臉“反正我又不是君子”的表情,曉星塵卻像長著眼珠能看見般,立刻道:“今晚我們的功課是《論語》。”薛洋臉色頓時慘白,將那朵金星雪浪馬上摘下扔得遠遠。

藍景儀對藍曦臣道:“宗主,好奇怪,這園子我依稀覺得十分眼熟?”

藍曦臣皺眉搖頭,倒是江澄突然朗聲道:“蒔花女,一別十餘年,可還記得我?”

藍景儀叫道:“啊啊啊,對了,這和潭州蒔花女園子的布置一模一樣!難怪去歲我們到潭州時,滿園荒蕪,原來是被胡氏悄悄遷走了。”

隨後便將自己惡補的《蒔女花魂》諸多記載一一講給眾人。

藍曦臣對他微笑道:“整個雲深不知處,就你書讀得最多。”

藍景儀道:“思追現在也讀書頗多了,他還背著我偷偷讀。”

原來他和藍思追情同手足,素來一個愛書,一個愛琴,誰料潭州那夜,他聽藍思追背著他看了這種有趣的奇聞異錄,先是聽得津津有味,回過神後又很是氣惱,藍思追安撫他道:“景儀你看的書多,我見賢思齊,於是背著你,按你平時看書的路子稍稍多看了幾本,也是想和你更旗鼓相當——我們不是自幼約好,要當新一代的藍氏雙壁嗎?”這才又高興起來。從潭州回姑蘇後,藍思追什麽事都放下,先將《蒔女花魂》找出來借他看,到此,他的不高興便徹底煙消雲散了。

江澄自出生以來,屬近日心情最好,聽藍景儀嘰嘰喳喳說這些少年閑事,也只覺得有趣熱鬧,心中想:還好阿淩不在,不然聽藍念一個勁說藍思追,估計又要氣出大小姐脾氣。

想完之後,繼續喊:“蒔花女!蒔花女!”但花影重重,並無人影。

藍景儀道:“一定是魏無羨連續二十多次騷擾人家時,你也陪著,導致她連你一起討厭了。”

江澄嘖了一聲,低罵道:“這個魏嬰,就會給我壞事。”

童兒此時道:“這確實是家主十數年前給蒔花女新置辦的園子,就為了助她逃離夷陵老祖的魔爪。”

曉星塵道:“胡家主可真是惜花之人。”

童兒道:“我們惜花,花卻不惜我們,這一關還是過不了。”

聶懷桑敲著折扇,揚聲對花叢深處說了幾句十分高明的奉承話,可蒔花女依舊不買賬。

她可不是女修,仙督管不到他。

正在頭疼,藍景儀突然道:“菡萏姑娘,你就幫幫忙吧,我這臉一天不好,大小姐就總是說我命中註定不能在藍氏終老。”

他此言剛落,滿園繁花立刻搖動。眾人喜道:“蒔花女答應藍景儀了!”

童兒道:“原來蒔花女叫菡萏啊。藍小公子,你若不說,我們可不知那花圃的詩人主子,給蒔花女起了這個名字。她幽居百年,遇見一個能喚出她本名的人,當然心中喜悅,不計較魏無羨的事了。”

藍景儀一臉嘚瑟,口中連連謙虛道:“其實多看幾本書就能查到的,也沒什麽。”

聶懷桑搖著扇子,笑道:“這回啊,給你藍景儀記頭功。”

“這第一關,請仙督聽好。”童兒道,“蒔花女會將一朵她認為合適的花贈予應得之人,請你們派出一位風雅才子,在她每拋出一朵之時,立刻寫就一句詩賦,既要指花,也要指人。”

烏晚風道:“我來。”

童兒道:“每一句詩,必須趕在下一朵花落地之前完成。也就是花出即筆落,腹有詩書潑墨便成。”

“這恐怕要曹植在世才能做到了。”烏晚風道,“屬下……無能。”

傅三月道:“這有何難?我來。”

童兒道:“且每一句詩,須用上不同的字體。每種書法都須上佳,並要與詩中所指之人匹配。”

傅三月字寫得那叫鬼見愁,立刻縮回去道:“我也不行。”

童兒微笑道:“誰來?”

聶懷桑心中想,糟糕糟糕,捏造各類筆跡我在行,可我記性差,什麽書都背不下,腦中一首長詩都沒有,還搞什麽七步成詩?

藍曦臣走到正在傷神的聶懷桑身邊,按下萬千思緒,溫柔道:“懷桑別怕,我有一員上將,定能不辱使命。”

江澄瞪視藍曦臣,藍曦臣是個傻白甜,毫無察覺,笑道:“藍念小公子,該你大展身手了。”

說完笑了笑:“他說自己一手好字,是被叔父罰抄家規時練出來的,只用一種字體,他嫌棄太枯燥了,更難熬。”

對烏晚風道:“無垢公子你看,四千條家規,並非一無是處。”

烏晚風恭謹道:“晚生口出狂言,請藍宗主——”

藍曦臣打斷他的話,誠摯道:“無垢公子,你說的並非狂言,全是金玉良言。”

烏晚風先是一呆,隨後對藍曦臣心悅誠服地點頭致敬。

薛洋擊掌道:“好好好!這個藍景儀,比藍思追那個小含光君好,我喜歡——道長,你喜歡誰?”

曉星塵冷不丁被他問,脫口而出道:“喜歡你啊。”

說完頓時面如血色,神態極為後悔失言,背過身去。

薛洋又被撩得七葷八素。

眾人全都默契地遠遠避開他倆。

此時花圃中步出一排打扮風雅的妙齡女子,在藍景儀面前一一布好作詩所用之物,光毛筆便掛滿一個大號筆架。

這些女子全都身量窈窕、衣香鬢影,將眾人目光吸引過去。李飛音看著她們,隨口對傅三月道:“她們都沒你漂亮。”

傅三月十分動容,緊緊牽著李飛音的手。李飛音道:“再用力點!”

傅三月道:“嗯。”

一只桃花忽而朝傅三月擲出。

藍景儀提筆便寫“我寄人間字滿箋,不綻瑤池綻庵間。”他的筆勢跌宕秀逸,無一絲女氣,筆力峻激,自成一派,依稀能在妙處看見揣摩王羲之及衛夫人書法的痕跡。

藍曦臣知曉星塵看不見,藍景儀一邊寫,他便一邊無微不至地告知曉星塵文字為何,道:“用的是薛濤字體。”

曉星塵道:“妙極了。”

這詩通篇沒有桃花二字,但從字體到內容,化用了兩位文人典故。一位是創出桃花箋的薛濤,另一位則是桃花庵的主人、寫就《桃花庵歌》的唐寅,所以詠的正是桃花。

傅三月胸無大志,生平就愛讀書和寫小說戲本,且寫文速度驚人,若有閑暇,能連續日更三萬餘字,李飛音便是她的鐵桿讀者,說她“字滿箋”,再貼切不過。而她主動請辭江氏大族,投靠聶氏屬族廊坊李氏,自然是“不綻瑤池綻庵間”。

藍景儀剛寫完,一朵貓臉花便淩空拋向李飛音。李飛音是個貓癡,與傅三月閨房作樂時,常非說自己是一只貓所以起不來床,一見蒔花女以貓臉花贈自己,頓時眉開眼笑。

藍景儀也聽過聶懷桑當年封貓贈飛音的趣事,當即哈哈一笑,揮毫寫就“繁花生成小貍奴,九命曾當百萬師”。筆畫左行如曲波,右行筆鋒開張,所書是諸葛亮寫《出師表》時用的漢隸。

民間流傳貓有九命,藍景儀作詩,承的是李飛音兒時在溫氏獻祭中活下來的傳奇。李飛音為報救命之恩,對聶氏忠心耿耿,藍景儀用隸書,十分合適。

一朵二喬拋向烏晚風。藍景儀將筆汲滿墨汁,寫“雙生一花枝,共瞻人間事”,前半句用了哥哥蔡京的書法,後半句用了弟弟蔡卞的書法。

藍曦臣接到的花是一枝高雅皎潔的白玉蘭。藍景儀立刻換了一只極細的筆,用衛夫人簪花小楷寫道:“幽蘭踞空谷,雲深臥清池。”

他下筆如有神,驚才絕艷,此時眾人只覺這少年持筆卓然,雲紋抹額隨風而動,雪白的雲深不知處家服出塵脫俗,更顯得腹有詩書氣自華,臉上那道劍痕也無損他本就端正明麗的容顏。

他和藍思追被百家認為是藍氏雙壁的繼承人,但論起在外的名聲,不及藍思追一半風頭。今日得此一見,才知二人為何自幼交好、引為知己。

本就是,旗鼓相當。

一束梨花遍體紛紛,落在曉星塵白得發光的肌膚上。藍景儀額頭冒汗,拿筆的姿勢卻甚為端正有力,提筆寫“霜華墜地一歲去,梨花滿樹待來春”,那字纖細至極,也靈動至極,竟是極為難學的瘦金體,而藍景儀小小年紀,字跡已足以亂真。

江澄對聶懷桑道:“懷桑,你可知這幾年,江湖中的小輩,除無垢公子,就屬阿淩和藍思追最為出挑,已隱有齊名之勢,人稱‘動金淩,靜思追’。可阿淩得知後卻發大小姐脾氣,我擠兌他說,藍思追與你齊名你還不滿意,你想要和誰齊名?阿淩嘟嘟囔囔好半天,才說,我看那個藍念還勉勉強強吧。”

“這話換我昨日聽,還覺得阿淩喝醉了說胡話。”聶懷桑道,“今日看來,卻覺得阿淩真乃伯樂一枚。”

一朵曇花落在薛洋頭上,藍景儀本就緊張費神,頓時傻了眼,心中哀嚎道:“這個成美是突然冒出來的人,我又不熟,天吶,該怎麽寫?!”可千鈞一發花已落下,他將心一橫,下決心道:“那就隨便亂寫吧!”

當下大開大合,換了一只巨筆,力透紙背,用張旭的狂草寫就“此花歸長夜,一夕償相思。”寫完之後心中一涼,想道:雖是詠曇花,可這也太不祥了,簡直每個字都在說人家短命,完蛋,肯定過不了關,早知道我就換一句寫了。

可蒔花女卻很買單,這次從水中拋出一朵延藥睡蓮給江澄。藍景儀想果不其然,用氣勢莊嚴雄渾的顏體寫道:“滿江紫透三千世,飛揚跋扈蓮中雄”。

他寫完之後,有些心猿意馬地想:下一朵也該是我的了吧。不知蒔花女會以何花贈我?該不會是……抓破美人臉?

他不過一個走神,聶懷桑便接住一枝花團錦簇的夾竹桃,江澄立刻拿起那花道:“懷桑小心,這花看著可愛,其實有毒”。顏筋柳骨,藍景儀平素練書法都是顏體寫完就寫柳體,實在倉皇,耳聽江澄一說又分了神,本能便用骨力遒勁、結體嚴緊的柳體寫了一句“血孽生出繁花俏,笑傲高枝滿天下”,自覺狗屁不通。

最後他終於迎來了蒔花女預示自己一生軌跡的一朵花,那是一朵他再熟悉不過的,金星雪浪。

他大出所料,呆呆望著那花,喃喃道:“我的怎麽會是金星雪浪?大小姐才是——”

藍曦臣見他本來筆落驚風雨,一見金星雪浪就神不守舍,揚聲道:“景儀,快寫!”

藍景儀滿心都是金淩那張顧盼神飛、高貴不可言說的俊臉,落筆寫:“金為花蕊玉為骨,三千寵愛此花知。”

他終於,寫完了。

蒔花女再無動靜,無可無不可。

他最後的字體自成一派,風流寫意,連烏晚風都沒見過。

童兒遲疑道:“藍小公子,這字是哪家書法?”

“這是我自己的筆跡。”藍景儀放下筆,只覺虎口發麻,理直氣壯道,“寫我自己,當然是用自己的筆跡。”

他看著最後那張墨跡未幹的紙,臉上微微一熱:三千寵愛……

原本靜謐無聲的眾人卻突然齊聲喝彩起來,將這名少年圍在中間,聶懷桑道:“藍景儀,你這次頭功!”

眾人交口稱讚,藍景儀一開始是連連謙虛,隨後逐漸面露得色,失言道:“可惜他不在。”

曉星塵耳力超群,問道:“你說誰?”

藍景儀頓時覺得連雲紋抹額都發燙了,心虛道:“我說……思追。”

他和藍思追從來形影不離,從他記事開始,還從未和藍思追分開這麽久,自然甚為想念。

童兒道:“藍兄真了不起。我這便去報諸葛先生,等會先生自當告知仙督解救赤鋒尊的方法,即便無法以湯藥救濟,先生也會親自去封棺之所想法子的。”

童兒對藍景儀的稱呼變成了“藍兄”。

正說著話,一枝羞答答的春杏卻勾住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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